少见如此安静且对白不多的电影，却在如此平实、安静的画面轮转中，一格一格调度着人与人之间的相处，以诗语言般的留白、交错、寂静地叙事，在看似巨大的疏离感中带出了极满的情绪张力。我总说《心房客》（Macadam Stories，2015）这部电影很寂寞，但很满。在法国偏僻郊区的小公寓里，三个空间、六个各自寂寞的小人物，被宇宙之力召唤于此相遇，在生命的黑暗里成为彼此一道强光，照亮每个人隐藏的、不说的、不忍直视的、无法释怀的种种缺口。独居于二楼且不愿意支付电梯费的中年男子史塔克维兹，沉默、孤僻、不易近人，因意外而必须坐轮椅，于是只能在深夜偷搭电梯至远处医院的贩卖机买食物，却也因此遇见了深夜值班的护士。男孩查理的母亲总是不在家，与他相伴的只有母亲每日留下的零用钱，以及冰箱里的饭菜。某天男孩碰上了对门刚搬来的新房客珍妮梅叶，意外得知对方曾是电影演员，而电影使他们有了交集，串起了跨越年纪的交流。另一间公寓，阿拉伯妇女阿季莎因为儿子入狱而独守公寓，某天与意外降落至公寓顶楼的美国太空人约翰麦肯锡相遇。两人语言不通，但透过眼神、比手画脚，以及食物，成了彼此温暖的慰藉。三段朴实可爱的小故事在不同的空间各自展开，六个角色出场时的设定都是孤独的──几乎都是独自一人的。在他们生命里，曾有过的其他存在都因不同的原因而分离、错过或强制被拆散。孤独这件事的成立，必须先有过陪伴，当陪伴消失后，孤独才能被建立。《心房客》中的六个角色，曾经都有过陪伴。失去陪伴的原因皆不同，但有些失去的原因我们无从而知，这恰好跟真实的生命经验相同：有些时候，我们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去，例如电影女艺人曾经喊着的安瑞，我们永远不知道是谁，也不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；或者独居男子史塔克维兹保留的照片，影中的女子又是谁，他为何失去了她关于这一切我们都无从得知。也许，“为何失去”也不是这部电影最在乎的事情，在这里更重要的，我想导演更想说的，是如何陪伴与填补。导演山缪?班杰奇（Samuel Benchetrit）自己曾描述过：“这是一部关于坠落，然后获得拯救的故事。”坠落的人，他们失去所爱之事的理由千百万种，也因为不同的理由而创造出了千百万种不同的空缺，每一个空缺都是独特的。我们所经验的一切构成此时此刻的我，而现在的我所拥有的空缺，则会被形状刚好契合的那块补上。

  我始终相信，所有的相遇都是宇宙安排好的必然，总会有一个恰好形状的人，能填补你的空缺。所以在电影里，太空人不会遇见夜班护士、二楼的独居男子不会遇见电影女艺人、阿拉伯妇女也不会遇见男孩查理。假设独居二楼的史塔克维兹不住二楼、不够孤僻与淡漠，他便不需要在深夜偷搭电梯去医院使用贩卖机。正是生命中所有个人的意愿、选择与经历，创造出了将来临的某种相遇，于是他才能在医院里碰见夜班护士。又，他若没有恰好在那个晚上看了《廊桥遗梦》（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，1995），也不会想到要谎称自己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，也因为这个可爱的小谎，使他拿起了相机，在寂寞与孤僻的漫长日子里，再次有机会试着凝视这世界，甚至凝视他人。男孩查理若没有总是不在家的母亲，便不会有机会四处闲晃而认识了会开锁的朋友，也许便没有机缘替对门的女演员打开被反锁的门。母亲在查理生命里的缺席，正好创造了空缺让他在另一处空间里探索，透过跨世代的电影，发现了未曾见过的美好。又因为争取角色之故，查理与女演员在剧本试镜的交流中，终于流露出真实的自己，让封尘的心再度被摊开。如果阿季莎的儿子没有入狱，也不会有机会收留太空人约翰。又刚好因为太空人的宇宙经验，他们可以聊起宇宙星星与神祉。约翰说起了阿季莎也听过的传说：宇宙里的星星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洞，而神祇透过星星的洞看着我们。我们每个人都在这片宇宙独自旅行，身旁的星星是黑暗宇宙里一道强光，也是神所睁开的眼，每一个在世上的小人物，都是被宇宙所观看与照耀的，而祂们就这样看着每一段独特的生命之旅，并给予最合适的安排。电影的尾声，直升机终于来接太空人约翰回去，宁静的郊区突然响起了轰隆声，打破往昔的宁静，快速旋转的旋翼旋起了大风，吹起了沙尘与纸屑。每个人心里深深沉沉的寂寞都是沉积许久的日常，淤积在灵魂的深处，恰巧因为这些相遇，致使沉积许久的孤寂被扰动了。生命泛起细微涟漪，不确定有什么将要改变，但确实有些什么自此刻起与从前不同了。所有过往的创伤仍然存在，不曾消失，但时间往前推移，在这些恰到好处的陪伴中，每一个小人物终于有机会直视伤痛，以及与之共处。导演说，这是关于人们丧失口语沟通的能力，而又逐渐将它找回的过程。整部电影的台词对话不多，许多几乎像是定格的、安静的画面，或者只是景色的移动，连背景音都少之又少，只有偶尔的车声、风声，以及远方的怪声响。有时候，我觉得寂寞的人会随着寂寞的时长逐渐丧失沟通的能力，于是如导演所说，这些相遇让他们重新找回把心打开的能力。《心房客》原文片名为《Asphalte》，是沥青、小碎石之意，而想了很久为什么要称之为 Asphalte？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宇宙里碎散的小石子、小垃圾，漂浮、游走在时空里，某一天，我们会恰好填补某些空缺，为谁铺平一条路。所有的相遇都有意义，无须太过用力追逐，就如此这般，自然而然地相信宇宙替你安排的朴素可爱吧。如此刚刚好地不是其他人，只能是你也正好是你的必然，各自空缺的那块，就这样刚刚好、轻轻地补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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